【《黑龙江文学发展报告（2022）》】年度热点作家：王鸿达的历史叙事

摘要：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的历史节点，王鸿达以长篇小说《父亲的入党申请》的史诗性书写，将笔触深探到红色重大题材的历史叙事，为主旋律小说关于英雄形象塑造、时代风云描绘、史诗结构设计等文本建构提供了崭新范本。多年来，王鸿达聚焦于现实题材写作，在警察、城市等题材领域奉献了不俗业绩。2021年，他将闯关东人的家族命运与共产党人坚定信仰紧紧地环扣在一起，书写了一部关于共产党人的历史大书，成为2021年度文坛热点。

关键词： 警察叙事 小人物 历史题材 闯关东人 史诗建构

2021年，黑龙江省作协举办庆祝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作品研讨会。研讨会围绕张雅文的人物传记《为你而生——刘永坦传》、王鸿达的长篇小说《父亲的入党申请》、鱼人二代的长篇小说《故巷暖阳》、宋成君的长篇小说《我的建北》、董岐山的报告文学《冲天》5部作品，采用评论家与作家一对一评论方式展开。恰巧，分到我手中的作品是《父亲的入党申请》。这个与纪念建党百年契合的书名强烈地吸引了我，而后阅读进展得很顺利，没有什么障碍阻隔，王鸿达对后英雄时代英雄的不同以往的书写引起了我的一些思考。

作为文坛老将，多年来王鸿达聚焦于现实题材写作，在警察、城市等题材领域，以其稳健步伐自成一派。中篇小说《片警温良友》、短篇小说《方庄行动》不仅体现出作者擅长人物心理刻画，以细致入微的心理活动将人物事件描述得丝丝入扣，而且善于将人物置于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中，从而让身陷困境的小人物发出的那一丁点儿微光照亮了暗夜，为世俗生活增加了感人的温度。可以看出，在现实生活表达中，他对小人物有着深深的偏爱。

2015年，他将目光投向闯关东人，转向历史题材，书写清末移民黑龙江的山东人，在这片黑土地上传奇的创业史。2021年，《父亲的入党申请》再次把目光聚焦于闯关东人，以黑龙江和山东两地的时代风云，跨省追溯那段共产党员为家国命运奉献热血生命的不平凡日子。为英雄形象塑造、时代风云描绘、史诗结构设计等文本建构提供了独特范本。

一 《方庄行动》《片警温良友》：小人物的光与热

王鸿达的中短篇小说，主要精力大都投放到现实题材的警察叙事，也包括以警校生活为主题的长篇小说《太阳岛》。这与他曾经的警察身份有直接关系，故事中涉及的警察，无论是片警还是站前民警抑或是跨越千里追踪拐卖案件的刑警，都像生活在我们身边的普通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如此熟悉，如此邻里化，鲜活生动的气息扑面而来。对于基层警察，王鸿达怀有强烈的表达欲望，在貌似不紧不慢的叙述中，对人物内心微妙活动分寸拿捏精准。其警察叙事之所以不落俗套直击人心，甚至会让人忘记小说的虚构本质，而认定小说中发生的事处于正在进行时态，除了他对作为小人物基层民警包括这种职业发自内心的挚爱，关键归功于他经得起推敲的创作手法。

一是擅长心理描写，在人物内心纠结中去体现仅有的一点点存在感。人物的存在感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失去”岁月的一种追忆。短篇小说《正午阳光明亮》（《人民文学》1994年第12期）通过于夫在参加笔会、托人买火车票、请假等事情上的反复迟疑来证实人物某种勇气的“失去”。曾经的 站前警察如今的办公室文员，于夫在两种角色转换中，未能得以超越并进入世俗眼中的“高升”境界。他想去北戴河参加笔会，时逢夏季前往北戴河避暑人多火车票难求，他到车站售票窗口碰运气找老关系。故事就此展开, 由售票员麻雀姑娘引出一段他当年威风凛凛抓贼的故事，尽管是十多年前的事，但对麻雀姑娘来说却记忆犹新。究竟去与不去，关于笔会是否报销的事却成为他犹豫的焦点。他等待主任回话，谁知主任出差了。回来后又说差旅费实行包干你自己看着办吧。最后他把去与不去的选择权丢给了麻雀姑娘。如果她订到票，就跟主任说，人家已为我订好车票；如果没订下，也大度地跟麻雀姑娘说，没关系的，以后还有机会。他就这样把事情弄得很复杂。于是，她和麻雀姑娘说我来是想看看，如果订下票就去，没订下就不去。麻雀姑娘去售票窗口了解情况，说刚好有一张，过一会儿人家送过来。这时候他又不想去了。“ ‘为什么？你们主任不是答应过让你去了吗？’她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答应是答应了，可不太坚决，我怕以后……’/她眼里有一种陌生的神色水一样地慢慢涌出来。/接下来她专心致志地卖票，解答窗外不断走过来的人的提问。”

很显然，眼前这个男人再也不是十多年前那个勇敢地抓贼让她佩服的站前警察了。小说以麻雀姑娘与他对话以及他内心的细微变化，映照出他坐在办公室里多年来不接地气，办事思前想后唯唯诺诺，失去了当年果敢决断的光彩性格。这种巨大的变化，不仅在于人物从武行退居到文行，更重要的在于这一转行失去了滋养他堂堂正正做人的水土。从中不难看出，作者对他笔下小人物扎根于现实生活的充分肯定和重视。

二是善于架构悬念，让故事循着内在逻辑走，为短篇小说增添了厚重感。王鸿达的小说没有故意制造悬念的造作之举，而是让悬念不停地在小说中晃悠，水到渠成地揭开谜底，叙事真相到来时读者唏嘘不已。短篇小说《方庄行动》（《飞天》2001年第11期，《小说月报》2002年第2期全文转载）讲的是乡派出所国警察带着谎称表弟的丽水公安局刑警黄平到方庄去探案。黄平凭借劁猪的手艺活假扮兽医，实际是丽水公安局派他来方庄寻找一位被拐妇女季凤英。从进村，打听外乡嫁来的姑娘，到面对面见到季凤英和她的小男孩，一步步接近真相，黄平不动声色地表现出侦察探案的极高水 平。国警察给他提供的情况是，他认定的季凤英是方广川媳妇，是从六十里外李家庄嫁来的李英。黄平回到丽水后见到季凤英丈夫，他因欠赌债太多亲手把季凤英交给人贩子，又以女儿需要妈妈为由求助警方寻找季凤英。再次回到方庄，黄平与国警察感叹着季凤英悲惨命运，也知道她在方庄过着正常体面的生活。然而法不容情，身负刑侦职责的黄平与季凤英摊牌被拒绝，再次返回丽水带季凤英去见女儿。冲突瞬间爆发，苞米地里一群手持棍棒的村民挡住去路，关键时刻国警察用身体挡住村民，胳膊被打骨折。国警察说早就知道广川媳妇是被拐骗来的女人，只是不忍拆散他们，他们是多好的一对。结局是黄平带季凤英回去结案并办理离婚手续。情与法的矛盾冲突是横亘在国警察与黄平之间的障碍，同时也是阻挡在作者和读者面前的障碍。这是一件特别棘手的案子，无论是国警察还是黄平，关键时刻都将法律放在首位，情感退后。最终如何收场，考验的是作者秉持的观念和读者心理期待是否能够契合。在一个短篇小说里放置如此大的容量，起承转合不落俗套，而且情感的充沛达到了白热化，着实令这个短篇有了沉甸甸的厚重感。

三是善于将人物置身于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于琐碎的日常生活中见出崇高。读王鸿达的小说，你会感受到芸芸众生的熙来攘往，似乎一眼望不到故事中主角的特征。他就是众人中的一员，早起夜归，默默无闻地工作生活着。中篇小说《片警温良友》（《中国作家》2010年第8期）讲述了一位辛勤工作的片区民警温良友的故事。他是派出所一直以来标举的先进人物, 然而人到中年却陷入家庭危机。他的社会角色是警察，家庭角色是丈夫、父亲、弟弟、儿子，在各种角色撕扯角逐中，他拼尽全力试图做得周全，却渐渐显露出小人物的勉力而为和万般无奈。作为父亲，他没有能力将女儿办到一所好中学，反而是妻子请托同学将事情办妥。财大气粗的同学为答谢副校长让妻子和温良友作陪。请客时他把全部600元钱都揣上，还不敌妻子同学押个支票在饭店。女儿择校租房子，他租用三轮车搬家让房东很不理解。身为警察未能利用权力谋得一官半职，更不会结交社会人为自己办事。家庭生活的巨大经济压力导致妻子女儿与他渐行渐远。作为儿子他不能照顾乡下父母，作为弟弟他想把姐姐户口办到城里来，多年也没能实现。在世俗人眼里，温良友过得很失败。

然而作为片警，温良友走在管区，温警官、温大哥、小温子都是对他的尊重。在人们的呼唤声中每天他办着许多琐事不嫌麻烦，经常从恃强凌弱中救助别人，家乡人二宝进城他接济，租户孟巧巧母女他也照顾。遇到管区发生疯子砍人事件，他迅速赶到现场，斗智斗勇夺下菜刀不惜手被划伤。为破北辰市场三轮车拉货顺包案，他乔装搬运工往车上码货，轻而易举地破了案。最终为救孟巧巧，冲上去被人用刀捅了肚子。关键时刻，他总是不忘职责所在，救他人于危难中彰显人民警察的正义。他既是个柔软温情的人，又是一个坚守职责的人。尽管温良友陷入中年困顿，遇到很多无奈的事情，无法解决家庭危机，却仍然独自坚守着警察的品质。读完小说，有一种让人流泪的感觉。小人物在生命过程中，在世俗生活重压之下，百般挣扎仍然给他人以温暖，给那份为人民服务的工作以坚守以尊严。他有能力解决别人的问题，是单位里的先进人物，但却解决不了姐姐的户口，解决不了自己和老婆孩子关系的问题。他与普通人一样，遇到那么多的问题，生活时时捉襟见肘陷入困窘，可最终仍然坚守着职业道德，苦苦地支撑着。作者通过温良友这个小民警传递出小人物的真实生活，颂扬了一份平凡中的崇高。

他的中短篇小说沉稳扎实，而且让人内心五味杂陈，对人物凭空生出万般理解。他从日常生活世俗化中提炼出被埋没的闪光点，撇去浮沫擦干尘土露出人心宝藏。毫不掩饰地给我们看小人物的温情，那份于众生熙攘中的淡定，那种滴水穿石的柔性力量。

二 《青马湖》：闯关东人的创业史

在王鸿达的创作生涯中，闯关东可能是思考很久的题材领域，也是最有机会进入长篇小说的创作素材。这种选择，既源于他作为闯关东人后裔的身份认同，也是反观近现代以来关内移民跨越地理阻隔迁徙关东，对黑龙江开发史所做贡献的一种讲述。这种写作，既是人类对命运抗争不屈不挠的生存意志表达，也是闯关东精神延续后世历久弥新的象征。

闯关东是中国历史上关内移民迁徙到东北的大事件。有清以来，因天灾人祸背井离乡，“背包摞伞一担挑”的关内移民冲破艰难险阻，落脚于白山黑水间，上演了一阕阕慷慨悲歌，流传下一幅幅为生存而奋争的壮烈图景。作为中原农业大省的山东，是个自然灾害频发的省份。据统计，仅 “ 1840年至1949年间，在全省109个州县中，成灾10个州县以上的灾年有66年次，成灾30个州县以上的灾年有33年次，成灾50个州县以上的灾年有15年次。……成灾10个州县以上的洪涝灾年有61年次，成灾30个州县以上的洪涝灾年有25年次，成灾50个州县以上的洪涝灾年有6年次”。 黄河运河一旦决口，大水铺天盖地而来，卷走房屋庄稼，遍地哀鸿。而且, 关内急剧增长的人口数量，也使人地矛盾变得更为突出。对于一些依靠种地为生的庄稼人来说，缺少一定的土地资源是难以维持生计的，不如去闯关东，虽然前路布满荆棘，却也是一条摆脱困境充满希望的生路。

闯关东题材，曾为许多影视剧所青睐。迁徙路上创业途中，人物大开大合的命运走向充满戏剧元素，更容易张罗出一部吸引观众目光的作品。但是作为以语言和心理描绘见长的作家，王鸿达回避了激情澎湃式的传奇写作, 尽管他的小说具有浓重的传奇色彩，却转而将精力投放到历史现实主义写作上，用现实主义手法书写传奇故事，是他创作的一大特征。《青马湖》（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将目光锁定在肇州城建城之初，在极具历史感的考证语言中拉开序幕。“肇州县志记载：光绪二十七年，清政府开放蒙荒时，委派巡防局理刑主事庆山来到肇州县境，勘定安字十二井中心（今老 街基）作为肇州城的选址地。自光绪二十七年起，关内汉人开始流落到此地，开荒种地。”小说开宗明义，旨在限定于招垦开发这一特殊历史背景下展开叙事。小说第一个出场人物是站丁吴有顺，他为庆山带路，选定安字十二井立城址。站丁参与选址就先把调子定在肇州城古老的历史上，这里 曾是朝廷官员来往的要道，也是传递朝廷信函的必经之地。站丁吴有顺、拥有大量土地的蒙古闲散王爷包八万、吕家酒坊构成了肇州城老户的基调。而山东闯关东移民乔家兄妹乔焕章、乔焕芝，邹家父子邹万灵、邹守田，喇叭匠杨殿臣，投奔张作霖部队的高满堂，都聚集在肇州城的历史开年，共同在这片新土地上开垦希望。

作者所执着描写的并非移民迁徙带来的各种矛盾冲突以及闯关东人的水土不服，而是将笔墨倾注到讲述闯关东人作为黑土地的主人，扎根于此为之不懈奋斗的故事。小说以宏大的历史跨度，涵括了清末、民国、伪满、东北解放四个历史时期，以细腻的手法勾画了乔家、邹家、吴家、包家四个家族在风云变幻中的历史长卷，演绎出时代变迁的血雨腥风和人物坚定不移的爱国情怀。小说中可见出几个不同于中短篇创作的特征。

一是主要人物乔焕章身上，集中体现了作者推崇诚信为本、慈善为怀的传统文化观念。乔焕章本是可以为官的山东登州府秀才，因父母去世回乡照顾妹妹，亲族中分点小块地给兄妹，眼见家道中落受人白眼，因报上登了开放蒙荒消息，便带妹妹闯关东。另一个人物邹万灵仍然是因为争地，赔上了妻子性命，赌气带儿子闯关东。两人同为山东人，但行事风格迥然不同。伙在一起住店时，邹万灵怀揣着买地的钱，哭穷不出大车店店钱，蹭乔焕章宿费。乔焕章虽然手中紧巴，宁愿让妹妹把镯子当了，也要为大家救急。乔焕章和邹万灵、邹守田两家都凭借着辛勤耕耘成为富甲一方的大地主，成为闯关东的成功人士。然而，我们明显感受到作者对主人公乔焕章的全情投入，通过两家选地种地的不同方式，突出乔焕章运用知识科学地预判形势，顺应自然条件变换植物种类从而年年获得好收成。他的超前思维、宏大格局，以诚信为本、慈善为怀的道德修养，都使他成为村里许多人的主心骨，也使他在灾年能够支起粥棚救济穷人。这些高人一等的见识，本质上源自乔焕章所受的齐鲁文化浸润滋养，但最终却在黑土地上开花结果，这不能不说是这块土地的幸运。

《青马湖》是一部从土地开始的叙事，但作者却没有更多地写土地上的庄稼收成，而是为我们提供了闯关东人乔焕章在黑土地上成功的秘诀，即品质铸就辉煌。乔焕章的高瞻远瞩、举重若轻、包容大气，他心甘情愿服务于社会的责任感，正是20世纪上半叶闯关东人物的代表形象。这一形象的价值具有普遍意义，甚至同样可以延伸到那个时代“实业救国”的闯关东人身上，比如来自山东掖县的张廷阁，在哈尔滨创办双合盛公司，成为商业巨子后参与社会公益活动投身爱国事业。闯关东成功后回馈于社会，对乔焕章而言是发自内心也是顺应潮流的事情，所以在抗战时期乔焕章走向了历史的正面，他是一位坚守底线的爱国者。而与其相对的邹守田生性自私算计，当了伪保长，最终走上与日本人合作的道路。作者对乔焕章的热爱化作他笔下的生动形象，由这个主要人物撑起小说气蕴悠长的精神世界。

二是“闯二代”所体现的英雄本色，集中体现了作者对青年一代的赞美。“闯二代”在面临民族家国生死存亡关键时刻做出了自主选择，他们为保卫这片土地洒下了最后一滴血。诞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第二代人，与父辈走了完全不同的路。他们生于斯长于斯，起点很高。乔焕章把儿子乔守廉、乔守仁，外甥邹新福送去读私塾，而后入士官学校、入哈尔滨的学校，承受着新思潮的洗礼。“闯二代”脱离了种地行当走上社会。乔守廉对父亲侃侃而谈，认为国家处于混乱之秋，列强虎视眈眈唯有军事可以救国。可在军阀混战下，他也只能参加直奉大战，在张少帅的部队被提升为连长，东北军易帜后升任少校营长。九一八事变后，乔守廉没有听从上峰命令撤到关内，而是带领骑兵团留在肇州老家休整后，投身马占山将军，编入东北革命军第二十六团任团长，参加了江桥抗战。他所带去的八百多士兵拼尽最后力气大多为国捐躯，乔守廉中弹后被大青马救回，安葬于青马湖边一处高岗坡上。生他养他的这片青马湖，收留了这位抗日英雄，使他能够魂归故里。邹新福、徐雪花受到乔守廉的影响，到关内参加抗日，最后走上共产党的道路。这批土生土长的闯关东人后裔，用他们自身的力量投身到保家卫国行列，与时代共 患难，与家国民族共沉浮。

三是横跨四个历史时期的叙事，作者集中运用细密的纺织手法，将故事的珠串编织到历史缝隙中，穿梭勾连得以延续呈现。在以四个家族为线索的叙事推进中，交织着人物之间相互牵涉的关系，让故事浑然一体，使人物走向脉络清晰。然而作为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横跨清末、民国、伪满、东北解放，作者是如何把控故事节奏反映时代变迁的？在王鸿达的表现中，厚重的历史感是由小事慢慢堆垒起来的，看似漫不经心的几笔带过，就将故事的珠串编织到历史缝隙中，将血肉浸润到小说骨架里，从而使小说愈加丰满起来。

站丁吴有顺有着令人心痛的故事，他内心一直渴望回家，却因站丁有诸多规矩不允许离开，此后他的这一想法一再被延宕。他是最能体现历史变迁的人物，民国时他的身份从站丁改为邮差，妻子死于俄国护路队军官额威尔盛的强奸，儿子参加抗联前往苏联受训却在抗战胜利后被国民党杀害，在时代风云里他一次次被卷得七零八落，仍然勇敢地活下来。包八万作为蒙古世袭王爷是这片土地的主人，靠出卖土地草场马匹为生，但土地从不卖给外国人。光绪年间中东铁路通车时，俄国骑兵护路队想买他的大片草场，他宁死不卖，官司一直打到民国。后来日本人又惦记这片草场，甚至派妓女盯上他儿子。

这些琐碎的关于站丁的故事，关于包八万土地草场买卖的铺垫，还有关于土匪打劫邹家、乔家等大户人家的事情，一步步让读者看到，乱世之中岂有完卵。这些铺垫，为九一八事变日本关东军肆无忌惮地把村里人炸死，为日本关东军把中共北满地下党徐郎中杀死挂在城楼上示众，为东北解放时国民党与土匪对松江省共产党干部的袭击杀害，都提前做好了预警，让故事弥漫着风暴来临前的不祥之感。

可以说，《青马湖》是闯关东人扎根于黑土地，与当地人民共同叙写的一部历史传奇，是闯关东精神在这片土地上的回响。

三 《父亲的入党申请》：闯关东人家族命运与

共产党人的坚定信仰

新中国成立以来，很长一段时间关于中国共产党红色历史题材的书写成为文艺创作的主导方向，是作家艺术家争相呈现的热点领域。尤其是十七年创作为当代留下许多经典作品，一些为国家民族利益赴汤蹈火的英雄形象家喻户晓，成为全民偶像。如，取材于抗战烽火年代的抗联电影《中华女儿》《赵一曼》，取材于东北解放区深山剿匪的长篇小说《林海雪原》，取材于抗美援朝战场的电影《英雄儿女》等。这些作品表现了在国家民族大义面前, 共产党人为谋求人民利益勇往直前的英雄主义精神，构筑了共产党人理想信念的丰碑。

在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之际，王鸿达长篇小说《父亲的入党申请》再次将叙事场域推向历史深处，跨越近四十年的时代变迁，寻找尘封往事。就此，一个家族命运与宏大历史进程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与区域性事件紧紧地联结在一起，与共产党人坚定信仰紧紧地环扣在一起。

小说淡墨点染的英雄书写，生动质朴的民间语言，行云流水的节奏控制，时代风云的场景描绘，重大事件与日常生活不着痕迹地衔接，赋予生活流以史诗性处理等一系列创作特征，突破了传统红色题材以敌我双方正面冲突构成小说推进力量的制约瓶颈，更与一些粗糙化功利化的主题先行作品大相径庭。这些崭新的创造元素为后英雄时代寻找式书写提供了新范式。

一是对小人物与大英雄的淡墨点染。在十七年创作中，共产党人往往是英雄人物，而英雄人物往往是典型形象。这些典型形象集合了无数英雄身上的闪光点，具有英雄人物一往无前的鲜明个性特征。在建党百年的历史回顾中，无数历经劫难为信仰献身的英雄人物浮出水面，王鸿达的《父亲的入党申请》并没有直接书写英雄，也没有直面共产党人为信仰牺牲在战场上的惨烈，而是以缓慢调式为读者讲述发生在昨天的动人故事，为读者翻开了共产党人关于信仰的大书。

小说有一股看不见的定力，不慌不忙却能紧紧地抓住读者，人物淡墨点染却能形神兼备。仅两三笔就活画出父亲胆小谨慎的性格：作为会计，为商店算账缺了二分钱不惜翻找到半夜。自家孩子偷吃公家苹果坚持赔偿三角钱。一遇结婚、批斗、纵火案等重大事件就会尿失禁。这样一个没有任何风 采的小人物骨子里却透着一股子靠谱和执着。作者将父亲设定为贯穿全书的主要人物，随着寻找四叔爷死亡真相的推进，可以发现在人民群众汪洋大海里，掩埋着太多惊心动魄的革命史。一些见证历史瞬间的人物浮出水面，再现了共产党与国民党两种政治势力的残酷对决。王氏家族三叔爷出卖四叔 爷，致其被还乡团杀害，三叔爷逃往台湾。与小人物父亲的平凡胆小形成对照的是壮烈牺牲的大英雄张福贵和四叔爷，他们代表着老一辈共产党人的坚贞不屈。在苔青小镇也有一位老八路邱山镇长，他铮铮铁骨，压得住阵角。挨饿年代，他喊出“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倒槽”的口号。“文革”挨斗时, 他摘掉纸糊高帽，第二天照样威风凛凛地走在大街上。

这样一批平凡而坚定的共产党人，身上或许有很多人性的弱点，但他们都坚定不移地跟党走。尽管无数共产党人在革命胜利后回归平凡生活，有很多人还被误解猜忌，甚至死亡都不足以还他们公道。但这些人，不仅打下江山，还成就了当代中国的宏基伟业。这正是作者所要力图呈现的平凡共产党人形象。

二是将时代风云重大事件融入日常生活。毫无疑问，对于将重大事件融入日常生活，作者有着非凡的艺术功力。过多的时代场景书写往往会遮蔽小说的文学性，王鸿达的《父亲的入党申请》并没有陷入这个困境。通观小说，几乎将近四十年中国社会变迁的各种具有影响的大事件如抗美援朝、 “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珍宝岛自卫反击战、中美建交、周恩来朱德毛泽东逝世、唐山大地震、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十一届三中全会等都纳入其书写框架。通过日常生活点滴和人物心理瞬间的捕捉让重大事件变得不那么严肃冰冷，甚至普通得可以触摸。比如，大炼钢铁，作家只写家务事，“父亲把家里一口铁耳锅和两只镐头拿到铁匠铺去，为了这口铁耳锅母亲日后没少埋怨过父亲，说家里正在添人进口单靠马勺做饭显然是不够用的”。而后笔锋一转，铁匠铺热闹起来，张铁匠“又招了两个新徒弟，一高一矮两个徒弟不断地往炉里添着煤炭”“张铁匠显然成了小镇上的红人，谁家能不能完成交废铁的任务完全由他说了算”。所以，在这种特殊的背景下，平时不怎么显眼的张铁匠突然很有底气地向王会计提亲：“王会计，听说你小姨子来山沟里了，人挺俊的。”再比如，“文革”批斗是从学校开始的。孩子告诉家长学校要做三角小旗，是最平常的学校活动。第二天学生就上街游行，广场上就押出戴着纸糊高帽的邱山，喊着“打倒资本主义当权派”的口号。这样一个重大事件，以普普通通的形式介入小镇人生活。但是作家捎带写了人物心理活动：“像邱山这样为革命立了大功的人也会成为批斗对象，也会给戴上一顶白纸糊的高帽子。这对父亲来讲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父亲的这段心理活动，让发起于学校的游行打断了正常生活秩序和思维逻辑，上升为重大事件。

重大事件特定场景并不是简单地以背景素材存在，而是与日常生活紧紧地融合在一起，与人物表情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成为影响着小镇人生活走向的核心事件。小镇人关心国家大事，有一种对政治运动充满兴趣的全民性集体性参与意识，甚至有人练就通过读报预知未来政治风向的能力。如果没有对国家政治大事的高度敏感，怎么可能达到这种水平？因此，在这种情况下，父亲富农出身以及家族中台湾有人等政治身份瑕疵，才能顺理成章地成为耽误父亲入党和孩子参军升学的关键因素。

就此看来，小镇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小镇，而是作者将时代风云书写集中化具象化的空间概念，故事发生地既可以是苔青小镇，也可以是林区，更可以是任何一处曾经安静的场所，可以随意腾挪。恰是这种边缘化的空间建构，表达出作者想要强调的事项，即他所书写的是以政治运动为中心的年代，是全民陷入政治运动的特殊年代。

三是构建史诗结构将生活流与民间叙事结合。《父亲的入党申请》是一部后英雄时代叙事作品，是一部关于后辈寻找父辈信仰的史诗，也是一部后辈传承父辈精神的史诗。十七年红色题材主要是浓缩生活中的人物和事件使其典型化，英雄与强敌正面冲突最后以牺牲为代价换取民族家国利益，从而传递共产党人大无畏的英雄主义精神。

作者在题材处理上最大限度地保持着生活流样态，贴近生活最本真面目，无论从框架结构还是口语化风格都凸显了民间性，与寻找父辈的史诗原型极为契合，体现出对红色题材独具匠心的驾驭能力。

传统史诗结构如伊玛堪，往往起始于英雄出发寻找失踪父辈→沿途收获城池→破解父母被杀真相→征战成功载誉归来。在《父亲的入党申请》中，其史诗结构开始于父亲接受祖父遗言，从高王胡家村出发，寻找四叔爷加入共产党被还乡团杀害真相→先去张村，得知与四叔爷有关系的党员张福贵全家被还乡团杀害，张福贵不知所终→刘洪村张富贵妻子刘桂花娘家→房家村张富贵堂兄房小谨家→掖县马家庄马本力家，得知隐居于马家庄的张富贵在排除工程哑炮中壮烈牺牲，真相线索就此中断→再次寻找四叔爷入党介绍人 胶东市政府梁书记→返回黑龙江→收到梁书记临终遗言和证明，四叔爷是黄县共产党地下交通员，送情报途中被还乡团杀害→第三次入党申请通过，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

这次寻找之旅牵起黑土地与胶东半岛的血脉相连。清代以来，黑龙江是山东人闯关东的重要落脚地。叙述人“我”的父亲在土改期间，乘混乱跑到黑龙江就食，在小兴安岭林区苔青镇娶妻生子安家落户。他再次回到故乡寻找四叔爷入党和死亡真相时，已年过半百。在寻找光明而不断受阻的路 上，终于历经千难万险真相大白，胜利回归黑土地。

《父亲的入党申请》是极具文学品位的一部长篇小说，以行吟诗人饱经沧桑的调式，述说着那些过去发生的事情。在时光机器的倒带过程中，还原了地下交通员四叔爷为送情报英勇牺牲的内幕，还原了张福贵烈士牺牲前对党忠诚表白，还原了陈平山和光荣院里的功臣们仍然为共和国奉献着的事迹。而经历三次入党申请直到退休前才入党的父亲，还不忘叮嘱儿子要相信党、要靠近组织。

叙述人“我”是个文化人，作者却赋予他民间口述人的身份，让他承担起家族叙事带来的传承父辈精神的责任。叙述语汇上，采用民间口头套语，比如“那是公元1960年秋天，土豆要三块钱一斤”“这一年大哥也在他的学校里加入红卫兵组织”这种口语化表达，以记忆作为内在逻辑复盘事发当时情况，因此不必铺陈太多就可直接进入叙事情境，对史诗性节奏讲述更具优势。

近年来，红色题材书写在党和国家重大历史纪念日节点会经常作为主题性作品推出，许多作品往往单以题材见长而缺乏文学性，让阅读陷入困境。《父亲的入党申请》全方位地进行小说史诗性建构，与追赶时尚急就章之作有天壤之别，极大地丰富了红色题材创作的叙事手法，为红色题材创作的传承与发展提供了崭新范本。

作者简介：郭淑梅，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二级研究员，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少数民族文学、文化艺术与产业。

原文发表在《黑龙江文学发展报告（2022）》，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年9月出版。